与“顶流”张文宏一起奔跑的8小时

在偌大的上海滩,医学上的从容和奔忙中的狼狈,让《财约你》与张文宏医生辗转奔袭的8小时里,意外收获到了一个聚光灯之外的新晋“网红”。

本文来自合作媒体:棱镜(ID:lengjing_qqfinance),作者:邵丽凡、许穆歌,编辑:杨布丁。猎云网经授权发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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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华山医院大门旁的十字路口,是“魔都”最为拥堵的道路之一。一道伸缩栅栏门将院区与街道隔开,院内职工车位上,每天都停放着一辆褐黄色XC60老款沃尔沃,但近几个月,这辆普通的私家车却引发了一场关于“中国最顶级感染科的最顶级医生收入是否合理”的讨论。

车主名叫张文宏,从年初新冠疫情时喊出“有困难党员先上”,到后来的“补充蛋白质,不要喝粥”,过去半年,“张文宏”三个字在微博热搜榜上出现89次,超过了出现47次的“顶流”蔡徐坤,成为国内头号流量人物;微信公众号“华山感染”总阅读量2700万,几乎篇篇10万+,最高一篇超过1000万。

争议随之而来,即便是普通的上下班代步工具,也没能逃过被公众放到放大镜下的命运。有人质疑,一个医生开几十万的车,有没有灰色收入?也有人反驳,一个国家顶级医疗专家开不起三十几万的车,才是悲哀。

其实,张文宏比谁都明白,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和信任他。“你把病人的病看好就行了,为什么要出来整天说那么多话?”除了“遵命”、“照做”、“只听张医生”这样的赞誉外,在自己的微博留言里,他总能一眼看到批评。

人红是非多,但张文宏还是要说。

“我想告诉大家一些浅显的道理,但又觉得一两句话说不清楚,所以就通过很多话去讲清楚,其实还没到语言的最高境界,那就是不说话,对方也知道在讲什么,只是现阶段,我觉得沟通比不沟通好,吵架比不吵架好,所有的误会都是产生于不沟通。”

这种语言风格上的“民主性”总能被社会的大多数群体所接纳,取得“大公约数”上的传播效果。张文宏抛弃了精英专家所垄断的专业话题体系,用一种更加平视的方式拥抱了大众。

5月底,《财约你》在上海见到了“半岁名人”张文宏。见面前,他特意叮嘱,不要谈论过多关于个人生活经历的话题,而是希望我们把目光更多聚焦于医学和科普,这是他面对舆论正负作用的折中办法。

当天对话即将开始时,因为公开活动和采访骤增,只有一个学生临时客串助理的张文宏,忘记了自己同时还有一场一个月前就约好的演讲活动。在偌大的上海滩,医学上的从容和奔忙中的狼狈,让《财约你》与张文宏医生辗转奔袭的8小时里,意外收获到了一个聚光灯之外的新晋“网红”。

奔跑的八小时

“对不起,我可能要去参加另外一场活动。”下午两点多,张文宏接完一个电话,突然发现自己下午有场演讲,一个月前就已经约好的。当时,他刚刚例行完午后的病例分析会和巡查病房,距离同《财约你》的对话开始,还有半小时。

如果没有因为爆红而纷至沓来的活动和采访,张文宏通常会在下午一点召开病例讨论会。科室医生先在微信群里上报疑难案例,每周选出一两个在会上进行讨论,然后在两点左右开始查房,查房前一天需要看病人资料、做功课。现在,他需要应付更多。

很难说,是张文宏选择了走向公众,还是公众选择了他,但结果都让他把自己的工作半径延展到了医院之外。除了医生,他现在有一个更显著的身份:科普工作者。在疫情特殊时期,信息繁杂,需要他在媒体上反复去解释概念,疫情缓和后,仍然需要他时不时出来,进行“心理按摩”。

“他说话接地气,不招人烦,深入浅出,同时,又是几个官方指定的疫情专家之一,有公信力。”一位张文宏粉丝告诉《财约你》,自己正是听完他的言论后,才不再热衷喝粥,“为此还和母亲发生了争执”。

当天,与《财约你》“撞车”的是上海市政府组织的一场名为“疫情防控后续市民科普与防疫”的主题演讲,当提到科普能缓解日常生活中对疫情的恐慌、进而又提到家中谁做饭时,张文宏又一次讲到了“蛋白质”。

他说,自己的早饭是两个亲自烹制的茶叶蛋,作为医生,“红包不能收,但鸡蛋和水果是要收的,好医生都有人送,如果送这个的都没有,说明你做医生也不靠谱,人家都不感谢你”。

他开玩笑地讲,自己因为忙,中午通常不吃饭,但好心的助理在当天中午又给他在食堂带了两个茶叶蛋。“几个鸡蛋,一天基本几块钱就够了,加上现在是水果季节,人家送的枇杷呀、西瓜呀,蛋白质和果蔬,再加上一点碳水化合物,营养其实很简单,就是食物的多样性…。”

演讲结束后,张文宏立即被台下四五百名听众团团围住。

“张主任,我是从外地过来的,想请教您一个问题。”

“张主任,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你,小孩子只听你的话!”

……

一位年轻男子快速跑去合影,在一路追逐中终于拿到了一张合照。最后,这位人气爆棚却没有保镖的“明星”,一度在《财约你》跟拍工作人员的“护卫”下,才成功离开会场。

“可能大众用名人眼光看待我,但回到家里后,家里人好像从来没有感觉,事实上我在自己的天地里,从未改变,最多就是这段时间采访会多一点,相信过了这段采访量也会逐渐下来。大众觉得有需求,我们就多说两句,疫情过了,没需求了,我们自然就少说话了。”

张文宏告诉《财约你》,如同疫情期间的快速出名,自己不担心疫情后关注度的下降,因为医生这个职业,“本来就很冷清”。

直到下午四点半左右,《财约你》的对话才开始。原定两小时结束的拍摄总共持续了5个小时——谈话期间,张文宏用半小时又参加了一场全国性的媒体直播,期间还不断有各种电话会议等接入。

他明显有些疲惫,声音嘶哑,摘下眼镜后露出两个黑眼圈,但当聊到自己喜欢的科学话题时,几近僵硬的眼角肌肉又活跃了起来,语速飞快、滔滔不绝。

“这是他非常明显的个人特质。”已经怀孕数月、一直跟着张文宏的学生兼助理告诉《财约你》,这半年档期满满,张文宏还没有适应如何管理自己的时间,说到感兴趣的事情会控制不住,“熟悉他的人会尽量把他放开的话题拉回来,否则一两个小时可能就过去了。”

“不经常跟有钱人在一起”

在更多方面,张文宏必须追求时间效率大化。他一套衣服买了十余件同款,这样就每天不用浪费时间去想该穿什么。黑色西服搭配土黄色裤子,过去几个月,无论何种公开场合,除了白大褂,张文宏几乎没穿过别的。

严谨的科学态度和随性的生活方式,让张文宏成为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专家。在2018年的一次学术活动中,他曾自嘲说,自己大的优点就是“自觉”,大的缺点就是“跑火车”。

跟拍查房结束后,《财约你》和张文宏一起进入电梯,为了缓解沉默带来的尴尬,《财约你》询问查房是否顺利。“你今天吃饭还顺利吗?”他本能的“回怼”:“我每周查房就像你每天吃饭一样,怎么会有顺不顺利的问题呢?”

张文宏喜欢怼人,他仿佛一个语言学大师,擅长发现交流者语言中的漏洞,然后像一位训练有序的球员一样迅速展开反击,追求一击即中,让对手没有可以反驳的余地,同时从底层流露出一丝知识分子的高冷和济世救民的情怀。

5月中旬,在一场名为“常态抗疫,如何健康生活”的论坛上,张文宏被安排与复旦校友蒋昌建和郭广昌同台。介绍蒋昌建时,张文宏指着对方说:“80年代长大的大学生,都是在崇拜他的过程中起来的,新加坡大专辩论赛(夺冠)!”

轮到郭广昌时,他却调侃道:“虽然是复旦校友,但不经常跟他在一起,不经常跟有钱人在一起,说不定今晚走后,这个校友又不理我了。”

全场哄堂大笑。

讨论环节,作为活动主办方,郭广昌提出“疫苗不用等明年那么久、今年就能出来”的时候,张文宏严肃回怼,“疫苗最快也要一年半之后”,并提醒前者不要渲染虚假乐观的情绪。

“可能别人跟这些顶级商人聊天,喜欢重复他从成功走向成功的故事,但是我不愿意顺着他,我有我自己的专业判断。”在气场上赢得上风的张文宏,最后还不忘记“补刀”。

“感染科有他的特殊性。”张文宏的一位学生告诉《财约你》,首先,相较其他病症有固定方案,传染病路径更加复杂和未知;其次,面对的患者更大比例来自于穷人,因为物质卫生等条件越差的环境,越容易发生传染病。

根据复旦大学校友会刊物《复旦人》介绍,本科六年、硕士三年、博士四年,张文宏总共经历了13年的医学寒窗,付出和回报并不完全匹配。在接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采访时,张文宏回忆,传染病专业一开始并不景气,直到2000年后,在上海这样的城市,自己全部收入加起来每月还不到4000元。考虑到经济拮据,为了养家,他用业余时间做英语翻译的兼职,甚至动过辞职的念头,是老师翁心华劝他再坚持一下。

“我相信很多人当时选择学医,肯定是对他有吸引力。”在复旦大学医学院图书馆外,张文宏用手比划着一摞书的样子,“但进去之后,就像这个图书馆,整天在里面苦读,毕业的时候读过的书可能这么高了,出来的工资却不是很高。”他说,这个时候就区分开来,喜欢的人坚持,没那么喜欢的人就放弃。

“人只有对一个东西真正热爱,才能看到本质,才能孜孜不倦去琢磨。”这或许才是张文宏能够在清贫与名利间自由切换、在掌声与非议中旁若无人的原动力。

好医生都会焦虑

在与《财约你》见面后不久,张文宏在微博上更新了自己的最新情况:逐渐恢复正常的工作与生活,周末繁忙的一天,早上7点在华山医院I期临床研究中心完成新冠中和抗体临床研究首例受试者给药,下午在上海市疾控中心参加市政府的疫情常态化防控工作会议。

应酬渐少的张文宏依然繁忙,而对他的评价也依然分裂。这条微博留言下,有人认为他没去过武汉一线,是个只会查房、开会和讲话的网红医生;也有人说国家的成功离不开像他这样的英雄。

冯小刚御用编剧、作家刘震云曾说,“一个人的孤独其实并不是孤独,让一个人去找另外一个人,一句话要去找另外一句话,这个时候,人其实才是孤独的”。

为了让更多人接受,让自己不像一个孤独的科普者,张文宏在发表公开言论时,为自己找到了两个基本点,多采用证据、多采用常识,因为“如果讲出来的东西既没有证据,又不符合常识,而且听上去还特别动听,那这个东西多半是假的。”

张文宏最近在看一本名为《God Man》的书,书中,人类基本已经被定义成一个神,将来可以不死,如果哪个脏器坏掉,替换一个人造脏器就可以活下来。“God Man,可以为所欲为,基本上可以替代神的作为。”他却说,自己其实并不相信“神人”的存在,“新冠病毒是人类与自然界失衡的一种产物,告诉人类面对自然依然要保持humble(谦卑)。”

爆红之后,不再“人微言轻”的张文宏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的“标准答案”,尽管不像在医院那样直接面对生命,但在科普的同时,他同样要极力避免因为不严谨而成为传播迷信和谣言的“大嘴”。

张文宏即将出版的新书中,有一个细节提到,疟疾背后涉及到4个诺贝尔奖获得者,《财约你》提出了异议,认为是5个,他立即嘱咐身边的学生,要求马上再确认一下数字。

无论是对科学的敬畏还是谦卑,是身上惯有的严谨态度还是成名之后的新要求,在张文宏自身的内心,都幻化成了焦虑。

“我很焦虑,好的医生都会焦虑,因为在意自己的病人,我们面对别人生死的时候总是在下判断,这个生死不是你自己的,是关乎别人的,万一错了呢。这次疫情也是,疫情之前其实我们也是很焦虑的,一直在想是不是会有未知的病毒出来,所以我们团队一直对未知病毒进行筛选,我们在面对未知病源的时候一直很焦虑,因为你不焦虑,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,到最后肯定是付出病人的生命。”

他告诉《财约你》,自己经常反问学生和组里的年轻医生,我们究竟有什么权力来决定别人的生死,“只有努力了、尽力了,才可以”。

我们的访谈在晚上9点多结束,张文宏还要赶回医院接受一家上海本地媒体的采访。对方在华山医院已经等待了数个小时,并且直言:等不到张主任不会离去。

于是,从中午开始未进食的张文宏接过学生兼助手准备的外卖便当,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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